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马萨德【飞魔幻杂志短篇】骨童-杂志宝

2014-08-10 全部文章 351
【飞魔幻杂志短篇】骨童-杂志宝鳄妻
(插画源自微博,喜欢则可按水印查找画师更多作品)
《咏絮文化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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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.
娇婉的父亲是个花匠,尤其善种芍药。人都说,再没见过比老陶家种的这样俊的芍药。看着娇婉和她姐姐清婉,他们又会说:“老陶,你把花儿的灵气都种到你家两个女孩子身上了罢?”娇婉羞得就往姐姐背后躲,姐姐搂着她一起跑到父亲身后,父亲摸摸她们的头,剪两枝最新鲜的花朵插在她们的头发上。远远的木屋里,母亲已经生起炊烟。娇婉一直记得这样的好日子。
这样的好日子也会过去。
那天父亲锄荒地,锄出一只小手来,再一扒,扒出个十来岁的男孩子,苍白失血的脸上,乌黑睫毛的眼睛闭得紧紧,脖子被割断了一半,显然已是个死人。父亲吓得心惊胆战,连家都没顾得上回一趟,直接跑去报了官,结果官府一索子把他捆到大狱里了——那荒地野草蔓生,最少有几年没被人动过;这尸体又没腐烂,可见刚死没多久。你老陶把地刨开的,那不是你杀了人,更有谁?
一伙衙役把陶家抄了一遍。娇婉眼见父母像燕子衔泥般,一点点建大的木屋、又一点点做起的家当,被衙役扫荡了半天,倾刻精打光。他们走后,娇婉母亲坐在一片狼藉中,看着两个女儿只是垂泪:“可怜我没养儿子,碰到大事上,连个帮忙拿主意的都没有!”
姐姐志气大,咬了咬唇,并没说话。待得入夜,母亲轻轻打起了鼾声,她却摸黑下床,打开门,走了出去,行得十数步,发觉多了条小尾巴,回头看清了,斥道:“你跟来做甚?”
“我知道你一定会想法救爹爹的。去哪里?我也要跟你一起。”娇婉可怜巴巴地看她听说我爱过你。
清婉犹豫了片刻,叹气道:“一起就一起罢。我们到省府给爹爹击鼓鸣冤去。
2.
娇婉拉着清婉的衣襟,紧紧地跟着她走。省府坐落在哪儿?两个女孩子其实都不太知道,不过听人说,它在西边,那一直往太阳落下的方向走,总能找到吧?
它一定很大很大。这么大的地方,走到旁边,就一定能看到。
月光惨淡,星星密得叫人发慌,虫子远远近近啾啾地叫,有什么影子从树下闪过。娇婉胆怯得要命,不敢说话,只拉着姐姐衣襟,走,不停地走,走了多久呢?她一定是打了盹儿、把路走岔了,忽然像撞到了什么东西上面,“哎哟”一声睁开眼,只见前面是一根挂着灯笼的高竹杆。灯后面,影影绰绰纸玫瑰林笛儿,不知有多少摊位、多少人,竟是个极热闹的集市。
“姐姐,我们到了吗贴身美女军团?”她高兴道,却发现清婉已经不见了。转个圈,又转个圈,还是找不到。
集市里,有人在卖火红珊瑚、有人在卖茶、有人在卖艺,没有任何人看娇婉一眼。娇婉泪水涌了出来转世汉王,强忍着,不肯落下。
一辆车子缓缓驶来。
这车子碾冰为轮、抟雪为座、呵烟为顶、织羽为帘,四面挂了无数鲜花般玲珑剔透的铃铛,摇动间琅琅作响,散发出香气,和煦如四月的熏风。
它驶过娇婉的面前,车里有人低声道:“停下。”毫无声息的,车子就停下了。娇婉觉得帘子后头有一道深邃的目光投注在她身上。片刻,那声音道:“你来这里做什么?”
“找姐姐……”
“找到姐姐后做什么?”
“救父亲!”娇婉猛然想起最神圣的使命,挺胸回答。
车里的人笑了笑:“明珠,让她上来。”
一个圆脸儿、面色白净、神态可亲的姑娘掀帘子出来,搀起娇婉的手,领她上了车。娇婉但见车中满堆着雪白褥垫,可爱似云朵,褥垫中坐着一个人,下巴尖尖、双眸狭长而妩媚,披着一头淡紫长发,美得令人窒息。
“这是鬼市。”他向车窗外点点头,“在这里求任何东西,都要付出代价。”
娇婉不语。她已经看出那盆火红珊瑚会像虫子一般蠕动、茶壶里煮的是血,还有,卖艺的把四肢一节一节扭下来、堆柴般堆好。这里当然不是人间。
“有个讨厌鬼闯进了我的地界。你如能帮我赶走它,我就救你的父亲。如何?”紫发公子纤长的手指按在鲜艳双唇上,眸子一动也不动盯着娇婉。
娇婉点了点头。
3.
紫发公子便抬起修长的手,轻轻一拍,没有人出声,车子又琅琅前行,如顺水行舟,不知不觉驶过了鬼市、驶过了一块镌着“非梦非仙地,亦真亦幻天”字样的石碑,骤见无数繁花,如美锦般无限铺展开去,几个绯衣绿裙的姑娘啼哭着奔过来:“公子!它又来了马萨德。”
她们身后追着一个高大的怪物,没有血肉,全身都是骨胳,大部分白得似死亡,有些又黑得似绝望。它踏过的地方,鲜花都成了灰。姑娘们向马车逃过来,它也便“咯咯”叫着向这边追来。娇婉怕得手脚发麻,紫发公子却低喝一声:“骨童,带着你的同伴逃命去!”手在娇婉背后一推,竟将她推出车外。
娇婉想喊,喉咙里只发得出难听的“咯咯”声。她想用手撑着地面站起来,却发现自己的手是白骨、脚是白骨、全身都是坚硬而丑陋的白骨。马车和众人变小了,又或者是她的身体变得庞大笨重。她不能正常行走、只能像野兽一样蹦跳夺命千年虫。鲜花在她脚下死去——她成了那骨童一样的怪物。
骨童怔了怔。紫发公子的手下们用冰球向他们打来,比石头还坚硬,打到身上,比火焰还灼人。娇婉本能地抬腿奔跑,风从她的骨胳间穿过镇远门户网。很快,冰球不再打到她身上,并不是那些人停止了攻击,而是骨童跑在她身后,为她遮挡了冰球。
面前有一道高高的墙。
娇婉骇然停住脚步。这种高度她不可能翻过去,糟糕!背后一股大力袭来,是骨童想也不想地抛她上墙头,然后向她伸出手,意思很明显:拉我上去。
他的手骨,粗糙而丑陋。他整个身体看起来这样巨大。娇婉不认为自己敢触碰他、也不认为自己有力气拉起他。但她的手本能地伸了出去。骨头构成的手、拉住另一只骨头构成的手,骨头的脚掌狠狠顶住墙壁,一拉,他也上了墙头,手仍在她手中,相携着逃亡。
4.
他的藏身之地在一片荒凉的石滩。那片鲜花盛开之地虽然美,他们走在上面却会留下一道死亡的脚印,像用牙齿咬过那么明显。所有人看到,都会追逐他们、驱打他们。他们只有躲在石滩上,才能得到片刻安宁。
他们轮流睡觉、为彼此望风,一起出去觅食。不知不觉间,他们已经比亲人还要亲密。娇婉已经学会经过河流时,不去看倒影,不去看自己现在有多丑。她不知道紫发公子为何要把她丢进这样的境地,也不知道他会不会信守诺言救她的父亲。但即使如此,她也要挣扎着活下去。奇怪,活着是这样重要的事,哪怕稀里糊涂变成这样丑陋的妖怪,也仍然想活下去。
有时候她忍不住凝视骨童:焦枯的头骨、空洞的眼窝、森森然的牙骨、扭曲的胸骨。他是怎样变成这副样子的呢?来到这里又想做些什么?他啊,背后有怎样的故事?他有没有爱过谁、有没有想守护的人?
骨童扭过头来,盯了她一眼。她骤然害怕了,一步步往后退,并悄悄查看旁边有什么武器,好捡起来自卫。就算现在长得跟他一模一样,她仍然怕他。
他向洞外走去。
他知道她怕他。所以每次她回到洞中休息时,他都自觉地蹲到洞口,避开她,努力用那几根可怜的骨头为她遮挡寒风。天气越来越冷了,他的骨胳咯咯作响,像玉石雕成的风铃。娇婉知道他为什么发抖,因为风吹到她身上时,她也冷得颤抖。
嗬,多好笑,即使身为枯骨,他们,仍然会觉得冷。
5.
娇婉心底叹了口气、又叹了口气,起身,拉住骨童,到洞底坐下,用她冰冷的骨头、挨住他冰冷的骨头,竭力取暖。骨童空洞的眼窝转向她,臂骨扬起,指骨一张一合,像螃蟹的大钳,看起来很吓人,不知是何意思。娇婉凝神看了一会儿,不得要领。他也累了,乖乖把手臂垂下。
“我们在这里,应该互相帮助才是。黄子珈”娇婉想这么说,喉头只能发出难听的咯咯声。她挫败地摇了摇头,碰了碰骨童的手臂,想问他,你的血肉都到哪里去了?你是从哪里来的?比了半天手势,突然醒觉,这就是骨童刚刚对她比的手势。
嗬,可怜的怪物,无法交流、无法沟通,连最基本的温暖都得不到,只有缩在洞底。如果就这样死去了,所有人都会松一口气。他们就是这样渣滓一般惹人讨厌地存在。
娇婉突然觉得,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。
那时她追上清婉,说要一同去救父亲,清婉怔了怔。因为她本来没这个必要——她只是一个领养儿。那父亲,并不是她的亲生父亲。
6.
在被领养之前,她是个孤儿,在水沟里垃圾堆里找食物吃望江二中。那些幸福的小孩子们不知道,许多大公鸡会在外头刨食的,被抢了食物很不爽、会亮出尖喙摆开战斗架势;还有那些觅食的野狗见到抢食的人也会很不爽,会毫不犹豫亮出尖牙。那时候,狗和公鸡对她来说,比故事中的狼和老虎还要可怕。再怕也不能逃,握住石头,跟它们对峙,它们会退缩的。还有,晚上有很多老鼠会出来咬人,她确曾见过一个小婴孩被活活咬死。因此睡觉的场所不能马虎,最好爬进石香炉里、上面盖个锅盖,会比睡在屋角安全。
这些诀窍都是一个男孩子教给她。那男孩子,只比她高一点点,全身瘦得像只剩一个大脑袋了,那脑袋上又瘦得只剩一双眼睛。偷到食物,他会分她一半;偷到炭火,他跟她一起把手罩在上面取暖。她是因为他,才能活下来。有一天,他高高兴兴地对她说:“他找到他的父亲了,以后,他可以吃饱饭、穿暖和的衣裳。是的,他也会继续保护她。”
他去见他的父亲,再也没回来。她一个人哭泣、流浪,看到一座美丽的花园,爬进去,摘花来吃。
“哪里来的小贼?嘿!——还是个孩子呀,比清婉还小。”后面半句话变得温柔。陶花匠把她抱下来,收养了她。
在最初的几天,她会在梦中惊醒,掀被子下地,把每个人的脸都摸一遍,确保他们不会像那个男孩子一样突然离开她。他们并没有这么做。始终保护她、给她温暖,他们是好人。所以为了他们,她做任何事情都可以。就算变成枯骨的妖怪,都可以。
7.
骨童往前挪了挪,仍然在为她挡风。他的枯骨像破损的百叶窗,其实什么用都没有。但他还是这么做了,像童年的男孩子,值得、不值得,都尽力地保护着她。
相濡以沫。有一个故事是这么说的对吗?但那个故事的真实结尾是:鱼困于浅辙,相濡以沫,不如相忘于江湖。有一天他有了更好的归宿,就走了,再也不回头找她。她仰起枯骨的面颊,流不出眼泪,也不知道自己能往何处去。
她做了个梦,梦见姐姐仍然在那片荒原中找她:“娇婉,娇婉,不要吓我。你快出来间谍鼠。”
“我不能出来。我还没有完成我的交易,那位公子说过会帮我们救父亲的。”娇婉在心中喃喃。清婉好像听到她的声音,叫得更大声:“娇婉是你吗!你在哪里?不要吓我,出来吧!”
娇婉觉得自己套在一个大壳子里,只要轻轻一挣,就能出去见到姐姐。事实上,她真的抬起手指,准备挣扎,但另一道力量却把她摇醒到现实中。
“咯咯,咯咯咯……”骨童尽其可能发出激烈的报警声。娇婉略呆了呆,不需要语言,就明白发生了什么。
洞口被火光照得通红,他们被堵住了。有一种黏稠腥臭的液体流进来,火光下闪闪发亮,带着不祥的气息。
骨童飞快地搬开大石头,露出一条山隙:他的洞有逃生的秘道。娇婉同他一起,缩着身子、手脚并用地往外爬。他让娇婉爬在前面,他自己断后。娇婉心中突然升起一种很奇怪的念头,像梦一样,一闪而过,她甚至没抓到它说的是什么,只是本能地颤抖起来。
恰在此时,他们刚刚离开的石洞“轰”的一声烧起来,那液体果然是一种引火物。他们爬出了半丈远,都能感觉到那边喷过来的热力。骨童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足踝。他以为她在害怕。
8.
一前一后,他们爬出山隙。这个世界的夜空蓝得似丝绒般,星星嵌在上面,出奇的大而明亮,眨眼时,让人甚至觉得能听到它们透明透亮的声音,像小小的冰棱微笑着敲响。
娇婉看见山隙外,开了一树冰花。
天气真的很冷呢!冰霜凝在高高的枯枝上,像是透明的花朵,那样坚硬、脆弱、而美丽陈真传。娇婉一时不觉愣住,忘了举步,骨童没提防,一下子撞向她的身上,怕伤了她,用力往旁边一躲,手臂撑在山壁上姐馋网,“咔啦啦”裂开一条缝。
娇婉想说一声“对不起”,同时又忍不住快步跳开:她怕他吃痛,生了气,会报复她。
但他只是看了看她,踮起脚,伸手折下那枝冰花,递给她。只有这枝花不怕他们的相貌,不会在接近他们时枯萎成灰。他骨头的脸如果还有笑的能力,一定已经绽出一个微笑。他是多么高兴能像一个正常的人类一样,送给身边的女孩子一枝花。
娇婉却觉得难受。游浪时,那个男孩子摘了杜鹃花给她吸花蜜;到陶家后,父亲手把手教她种芍药、母亲给她拌桂花糖,姐姐又拉着她偷指甲花染指甲。所有关于花事的记忆,都如此温馨甜美。到如今,她却只能接受一枝冰冷无味的花吗?
山下一片火光,都是堵截他们的。幸好他们穿过秘道后,已经脱离了包围圈。骨童警惕地扒着山石、窥探那些人类的动静。他的脚掌、脚踝、一直到膝骨,都烧得乌黑。秘道里,他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火焰的袭击。
星星哗啦啦地大笑,直笑得落下眼泪。娇婉看见自己的手掌举起来,冰花落下去,一个无形的符咒到此刻才从她骨髓中浮现,凝成一柄锐利的小剑。她的手就操纵着这柄小剑,刺向他的后心,直到没柄。
在马车里,紫发公子深深凝视她,给她种下这个符咒,要一直到此刻,骨童双足重伤、又放心地用后背对着她,才发作出来。她取得了这个怪物的信任,于是有机会把这柄要命的剑刺进他真正的死门中。
他后背的骨缝于猝不及防间被剑锋撬开太阳不落山,露出一团黑糊糊的东西,像是腐烂已久的心脏、又或是难以放弃的执念。娇婉双手发麻。
骨童发出尖声号叫,比绝望更深,岁月压碎了他的灵魂、夺走了他所有的指望。他把生命凝聚成这声号叫,永无止尽般悲鸣下去。
娇婉的剑停留在他的骨缝间,像被吓呆了,卡在那儿一动不动。
他转过身,扬起手,把娇婉狠狠地挥开去。她落在地上,轻飘飘像是纸剪的,骨头碎裂开,一片片雪白似星星,只是天上地下,再也找不到这么卑贱的星之残片了。她已经死去,像渣滓一样,轻易得无声无息。
那柄符咒凝成的寒剑还扎在他的心窝中,他弯下腰,疼痛地大口喘息。紫发公子从夜幕里浮现,移步向他走来,姿势说不出的高贵,所有火把都在他身后熊熊燃烧,像特意要为他描绘出温暖的背景。
骨童抬起头看他,眼窝里说不清是怨恨还是苦笑,但绝不是告别。他还不甘心告别。
紫发公子抬起手,轻轻摁在他枯焦的头骨上:“是的,我叫她来杀你,但是最后关头,她放弃了,于是被你杀死。她宁肯对抗我的符咒、被你杀死,也不忍心扎透你的心窝。你知道为什么吗?”
纤长手指向下,紫发公子像兄长一样温和而坚定地,扒开他的胸骨,让那团黑糊糊的东西彻底暴露在星光中:“她认出了你。她一生都在等你。原来你已经死了,因为怨恨和害怕笑傲香江,把自己变成骨童,你叫她怎么能想到呢?”
星光如最清的泉水,温柔地自天际流泻而下。符咒的寒剑在最后关头顿住,这团黑东西毫发无损,星光把它的黑壳子全洗去了,里面露出来的,只是个瘦弱的男孩子,全身瘦得只剩下大脑袋,而脑袋上又瘦得只瘦下眼睛。
石洞里,她曾想问他,血肉到了哪里?他的血肉从未消失,只是在死前巨大的痛苦与愤恨中,灵魂本能地想保护自己魅惑异世,只好把能找到的最坚硬东西抽出来、罩住自己最柔软的部分。所谓骨童,只是个一无所有的流浪儿,想保护自己的最绝望的尝试。
“最终她牺牲自己保护你,她是这样关心你。你想找的温暖,已经得到了。去吧。你已可以离去。”紫发公子合上他的眼睛。
指缝间,他看见点点火把的光芒,那样温暖。嗬,即使卑贱如他、无能如他,也仍然想要这点儿温暖。为了这个心愿他已经在陌生的土地上迷路得够久,现在终于找到了,他的确可以离去。
随她而去。
他庞大的骨架轰然倒地,碎成一地星光,和她的残骸一样,融进这片神秘的土地里。
在这一时刻,某个房间里摆着的断颈男孩的尸身,突然之间化为陈年枯骨。
9.
一大早,这里的县太爷正忙着提审陶家花匠,陶老头儿老不招供,他恼得青筋直跳。后头仵作连滚带爬地来报告尸体异状,他愣了愣:“妖术,一定是妖术!”丢下签子,命把这妖人好好的打上二十棍,看招也不招燃情之桥。
“且慢。”不紧不慢、却无限威严的呵斥声在堂外响起。一位头顶紫金冠、身着黑玉袍的公子,负着手走进来,身后跟着一只怪兽,似羊而略大、似牛而略小,形如麒麟,毛色青黑,双目明亮有神,额上还长了一只角,锐利得雪雪生光。县令一见那角,不知为何就心底发寒,两腿打战、几欲逃跑,好不容易稳住心神,颤声问道:“何人敢闯官衙?”
“这是懈豸。性别曲直。见人斗,触不直者;闻人争,咋不正者。 ”公子含笑道,“阁下既然问案,何妨令其试触之。”
县令迟疑着还未答应,那懈豸已自己走到陶花匠身边,绕行一圈,全无要拿角触他的意思。县令正要嘲笑:“这东西哪里会触人?”它却端庄地举步,跨上台阶,一直走到他身边。
县令知道自己应该大发雷霆,拍惊堂木、丢签子,叫衙役们把这可笑的畜生赶走。可它明亮而沉思的目光罩住他,他被慑住了,像被人用铁链子套住脖子似的,竟畏惧地低下头去。
獬豸也低下头,角在他衣襟上,轻轻一触。县令面若死灰。它是正直而慈悲的神兽,并不伤及人类身体,只是让他知道:他有罪,天下地下,至少有一双眼睛认得出他。他不要以为能逃过去。
县令跌倒在地,衣袖缩上去,露出一道陈年的伤口。九年前,他有个私生的孩子来找他,他不能认下这个孩子,就把他杀了,孩子挣扎着咬了他一口,直到脖子割断都不肯放开。这道伤口再也没有痊愈过,他一直精心地用衣物遮掩,到今日,终于避无可避。牙痕历历在目,若与那枯骨的牙齿相比对,一定严丝合缝。九年前他把那具尸体埋进荒地里,逃回家时,踩到一张纸,原来是旁边一户花匠刚收养了个女孩子、女孩子老是半夜啼哭,于是他们照老法儿写了张“天皇皇,地皇皇,我家有个夜哭郎。过路君子诵三遍,祛病消灾保平安”的贴子,贴到路边去,不知怎么被风吹下、又被他踩到。他当时就觉得不祥,没想到九年之后,到底报应在今天。
“你已做了你的,我也做了我的。”公子向空中说着,轻轻地拍了拍手,獬豸踱回他身边。这一人一兽安然地从呆若木鸡的两行衙役中走过,消失在门外。事后再有人想找他们,踏破铁鞋也找不到半点儿踪迹。
陶花匠被释放回了家,脑袋还晕乎乎的、像做了场梦一般。清婉面色惨白,与父亲前后脚抱着娇婉的尸体回了家——清晨时,她终于找到了妹妹的尸体。妹妹躺在一棵大树下,脸上挂着平静的微笑,不知做了什么梦。
不管那是什么梦,它其实只持续了一个晚上。
“我们怎么办,怎么办?”陶花匠摇着头。他所有生活的勇气,都被这场突如其来的牢狱之灾、还有小女儿的死,彻底压垮了。
“我们会有办法的。”清婉握着他的手,一字一句,“凌晨时,我也做了个梦。我们一定能挺过去!”
10.
月亮盈了又缺,白露成霜,小雪初霁。花信来了又去,黄花成泥,梅蕊吐芳。
一片雪原茫无边际地铺展开,有个紫发的公子,穿着银白的华裳,负手施施然行走在雪原上。他身后有个圆脸的丫头,抱着霞霓制成的酒盒,小小声埋怨:“公子偏心!人家说了讨厌冬天的嘛。您要雪中会友,这种差事,为何不叫别人来做?又不是没人了。您刚还收了清婉姑娘嘛……”骨童离去之后,她陪着公子去见了清婉,以照顾她们一家为代价,收清婉作花奴。清婉寿数未尽,说好等死了之后再正式到这边当差的,不过在生时,十天半个月的、也要时时过来熟悉熟悉差使、栽培栽培芍药。那末,叫她来雪中抱一次酒盒,又有什么大不了?
“嘘!”紫衣公子却认真地将指尖按上嘴唇,阻止明珠说下去,“别在人前提起前世的亲友。纵然她记不得了,听见,可能也会不安。”
“可是这里哪有……”明珠糊涂着,目光落到一朵梅花上,猛然醒悟,“嗬!”
那朵白梅花,不知是不是被冻的,带了可爱的微粉色,雪地里轻轻颤袅,畏着寒,总还不肯开。墨绿的花萼出奇厚实,坚定地保护着它。
“娇婉姑娘和那骨童!他们这一世终于可以厮守啊。”明珠拍手,又可惜道,“只有一朵花开的时间,太短太短。”
“情缘岂在长短。”紫衣公子抬头看它,叹气道,“明珠啊,在这寂寞的洞天福地,你可知我愿折去全部法力,只换这一朵花开的时间。”
两个人都沉默了。阳光叩问着、试探着,终于推开铅云,光辉灿烂地露出脸来,整片雪原刹那覆盖一片温暖阳光。梅花得到了鼓励,慢慢、慢慢绽开了花瓣,还是依偎在花萼里,盛开得如此羞涩而幸福。
真的。明珠怔怔地想。在这一刻,它开得比所有人都幸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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